古杭云栖莲池大师塔铭
(明)憨山德清撰
欲海横流,三毒炽然,孰能遏狂澜以清烈焰?自非应身大士,又何能醒颠暝而朗长夜?时当后五百年,尤难其人,是于云栖大师深有感焉。
师讳袾宏,字佛慧。别号莲池,志所归也。俗姓沈氏,古杭仁和人,世为名族。父德鉴,号明斋先生。母周氏。师生而颖异,世味澹如。年十七,补邑庠(1),试屡冠诸生(2),以学行重一时,于科第犹掇之也。顾志在出世,每书“生死事大”四字于案头。从游讲艺,必折归佛理,业已栖心净土矣。家戒杀生,祭必素。居常太息曰:“人命过隙耳,浮生几何!吾三十不售(3),定超然长往矣,何终身事龌龊哉!”前妇张氏,生一子殇,顷妇亦亡,即不欲娶。母强之。议婚汤氏,汤贫女斋蔬。有富者欲得师为佳婿,阴间之。师竟纳汤,然意不欲成夫妇礼。年二十七,父丧。三十一,母丧。因涕泣曰:“亲恩罔极,正吾报答时也!”至是而长往之志决矣。
嘉靖乙丑除日,师命汤点茶,捧至案,盏裂。师笑曰:“因缘无不散之理。”明年丙寅,诀汤曰:“恩爱不常,生死莫代。吾往矣,汝自为计。”汤亦洒然曰:“君先往,吾徐行耳。”师乃作“一笔勾”词,竟投性天理和尚祝发(4),乞昭庆寺无尘玉律师就坛受具(5)。
居顷,即单瓢只杖游诸方,遍参知识。北游五台,感文殊放光。至伏牛,随众炼魔。入京师,参遍融、笑岩二大老,皆有开发。过东昌,忽有悟。作偈曰:“二十年前事可疑,三千里外遇何奇?焚香掷戟浑如梦,魔佛空争是与非。”师以母服未阕,乃怀木主以游(6),每食必供,居必奉,其哀慕如此。至金陵瓦官寺,病几绝,时即欲以就茶毗。师微曰:“吾一息尚存耳。”乃止。病间归,越中多禅期,师与会者五,终不知邻单姓字。
隆庆辛未,师乞食梵村,见云栖山水幽寂,遂有终焉之志。山故伏虎禅师刹也,杨国柱、陈如玉等为结茅三楹以栖之。师吊影寒岩,曾绝粮七日,倚壁危坐而已。村多虎,环山四十里,岁伤不下数十人,居民最苦之。师发悲恳,为讽经施食,虎患遂宁。岁亢旱,村民乞师祷雨。师笑曰:“吾但知念佛,无他术也。”众坚请。师不得已出,乃击木鱼,循田念佛,时雨随注,如足所及。民异之,因相与累累然挈材木,荷锄钁,竞发(7)其地,得柱础,而指之曰:“此云栖寺故物也。师福吾村,吾愿鼎新之,以永吾福。”不日成兰若(8)。然外无崇门,中无大殿,惟禅堂安僧,法堂奉经像,余取蔽风雨耳。自此法道大振,海内衲子归心,遂成丛林(9)。
师悲末法教网灭裂,禅道不明,众生业深垢重,以醍醐而贮秽器,吾所惧也。且佛设三学以化群生,戒为基本。基不立,定慧何依?思行利导,必固本根。第国制,南北戒坛久禁不行(10)。予即愿振颓纲,亦何敢违宪令?因令众半月半月诵《梵网戒经》及比丘诸戒品,由是远近皆归。师以精严律制为第一行,著《沙弥要略》、《具戒便蒙》、《梵网经疏发隐》,以发明之。初,师发足参方,从参究念佛得力。至是遂开净土一门,普摄三根,极力主张,乃著《弥陀疏钞》十万余言,融会事理,指归唯心。又忆昔见《高峰语录》,谓自来参究此事,最极精锐,无逾此师之纯钢铸就者,向怀之行脚(11)。惟时师意,并匡山、永明而一之。更录古德机缘中吃紧语,编之曰《禅关策进》,并刻之,以示参究之诀。盖显禅净双修,不出一心。是知师之化权微矣。
万历戊子,岁大疫,日毙千人。太守余公良枢,请公诣灵芝寺禳之(12),疾遂止。梵村旧有朱桥,屡被潮汐冲塌,行者病涉。余公请师倡造。师云:“欲我为者,无论贫富贵贱,人施银八分而止。”独用八者,意取坤土以制水也。或言:“工大施微,恐难竣事。”师云:“心力多,则功自不朽。”不日累千金,鸠工筑基,每下一桩,持咒百遍。潮汐不至者数日,桥竟成。昔钱越王以万弩射潮不回,师以一心力当之,何术哉!
师道价日增,十方衲子如归,师一以慈接之。弟子日集,居日隘,师意不庄严屋宇,聊取安适支阁而已。其设清规益肃。众有通堂,若精进、若老病、若十方,各别有堂。百执事各有寮,一一具锁钥,启闭以时。各有警策语,依期宣说。夜有巡警,击板念佛,声传山谷,即倦者,眠不安,寝不梦。布萨羯磨(13),举功过,行赏罚,凛若冰霜。即佛住祇桓,尚有六群(14)扰众,此中无一敢诤而故犯者。虽非尽百丈规绳(15),而适时救弊,古今丛林,未有如今日之清肃者。具如《僧规约》,及诸警语,赫如也。
极意戒杀生、崇放生,著文久行于世,海内多尊奉之。曾讲《圆觉经》于净慈,听者日数万指,如屏百匝。因赎寺前万工池为放生池。师八十诞辰,又增拓之。合城中上方、长寿两池,岁费计百余金。山中设放生所,其救赎飞走诸生物,充牣(16)于中,众僧减口以养之,岁约费粟二百石。亦有警策,守者依期往宣白,即羽族善鸣噪者,闻木鱼声,悉寂然而听。宣罢,乃鼓翅喧鸣。非佛性哉?噫!佛说孝名为戒,儒呵有养无敬。师于物养而敬,且有礼者也,非达孝哉?
师道风日播,海内贤豪,无论朝野,靡不归心感化。若大司马宋公应昌、太宰陆公光祖、宫谕张公元忭、大司成冯公梦祯、陶公望龄,并一时诸缙绅先生,次第及门问道者,以百计。皆扣关击节,征究大事,靡不心折,尽入陶铸。至监司、守相,下车(17)就语,侃侃略无少屈。诸贤豪侯参者,无加礼,不设馔,皆甘粝饭,卧败席,任蜥缘蚊嘬无改容,皆忘形屈势,至则空其所有。非精诚感物,何能至是哉!侍郎王公宗沐问:“夜来老鼠唧唧,说尽一部《华严经》。”师云:“猫儿突出时如何?”王无语。师自代云:“走却法师,留下讲案。”又书颂曰:“老鼠唧唧,《华严》历历。奇哉王侍郎,却被畜生惑。猫儿突出画堂前,床头说法无消息。无消息,大方广佛华严经,世主妙严品第一。”侍御左公宗郢问:“念佛得悟否?”师曰:“返闻闻自性,性成无上道,又何疑返念念自性耶?”仁和令樊公良枢问:“心杂乱,如何得静?”师曰:“置之一处,无事不办。”坐中一士曰:“专格一物,是置之一处。办得何事?”师曰:“论格物,只当依朱子豁然贯通去,何事不办得?”或问师:“何不贵前知(18)?”师云:“譬如两人观《琵琶记》,一人不曾经见,一人曾见而预道之,毕竟同观终场,能增减一出否?”今上慈圣皇太后崇重三宝,域内名僧靡不延之。一日偶见师《放生文》,甚嘉叹,遣内侍赍紫袈裟、斋资往供,问法要。师拜受,以偈答之,载别录。
师极意悲幽冥苦趣,自习焰口,时亲设放。尝有见师座上现如来相者,盖观力然也。师天性朴实简淡,无缘饰,虚怀应物。貌温粹,弱不胜衣,而声若洪钟。胸无崖岸,而守若严城,御若坚兵,善藏其用,文理密察,经济洪纤,不遗针芥。即画丛林日用,量施利,酌厚薄,粒米、茎菜无虚费;核因果,明罪福,丝无挂漏;定程规,秋毫不忽;养老病,公众僧,不渗滴水。自有丛林以来,五十年中,未尝妄用一钱。居常数千指,不设化主(19),听其自至。稍有盈余,辄散施诸山,库无储蓄。凡设斋外,别持金银作供者,随手散去,施衣药,救贫病,略无虚日。偶检私记,近七载中,实用五千余金,不属常住,则前此岁岁可知已。师生平惜福,尝著三十二条自警,垂老自浣濯、出溺器,亦不劳侍者。终身衣布素,一麻布帏,乃丁母艰(20)时物,今尚存,他可知已。
总师之操履,以平等大悲摄化一切,非佛言不言,非佛行不行,非佛事不作。佛嘱末世护持正法者,依四安乐行,师实以之。历观从上诸祖,单提正令,未必尽修万行。若夫即万行以彰一心,即尘劳而见佛性者,古今除永明,惟师一人而已。先儒称寂音为僧中班、马(21),予则谓师为法门之周、孔,以荷法即任道也。惟师之才足以经世,悟足以传心,教足以契机,戒足以护法,操足以励世,规足以救弊。至若慈能与乐,悲能拔苦,广运六度,何莫而非妙行耶?出世始终,无一可议者,可谓法门得佛之全体大用者也。悲兹末法,非师曷足以挽颓风、回狂澜于既倒乎?非夫应身大士,朗末法之重昏者,何能至此哉?
临终时,预于半月前入城别诸弟子,首及宋守一等,遍及故旧。但曰:“吾将他往矣。”人皆莫测。还山,连下堂具茶汤设供,与众话别云:“此处吾不住,将他往矣。”众罔知。常规中元(22)济孤,设盂兰盆,各荐先宗。师曰:“今岁我不与会矣。”有簿记,师密题之曰:“云栖寺直院僧,代为堂上莲池和尚追荐沈氏宗亲”云。过后方见,始知其悬记(23)也。七月朔晚,入堂坐,嘱大众曰:“我言众不听,我如风中烛,灯尽油干矣。只待一撞一跌,才信我也。”明日要远行,众留之,师作“三可惜”、“十可叹”以警众。时淞江居士徐琳等五人在寺,令侍者送遗嘱五本。次夜入丈室,示微疾,瞑目无语。众省觉,报城中诸弟子至,围绕。师复开目云:“大众老实念佛,毋捏怪,毋坏我规矩。”众问谁可主丛林,师曰:“戒行双全者。”又问目前,师曰:“姑依戒次(24)。”言讫,面西念佛,端然而逝,万历四十三年七月初四日午时也。师生于嘉靖乙未,世寿八十有一,僧腊五十。师自卜寺左岭下,遂全身塔于此。其先偶汤氏,后师祝发,建孝义庵,为女丛林主,先一载而化,亦塔于寺外之右山。
师得度弟子广孝等,为最初上首。其及门授戒得度者,不下数千计,而在家无与(25)焉。缙绅士君子及门者,亦以千计,而私淑者(26)无与焉。其所著述,除经疏,余杂录如《竹窗三笔》等,二十余种行于世,率皆警发语。师素诫弟子贵真修、勿显异,故多灵异不具载。呜呼!我闻世尊深念末法众生难度,恐断慧命,灵山会上求护正法者,即亲蒙授记亦不敢入,惟地涌之众(27)力任之。且曰:“我等末世持经,当具大忍力、大精进力,即有现身此中,亦不自言其本,泄佛密因,但临终阴有以示之耳。”观师之行事,潜神密用,安忍精进之力,岂非地涌之一乎?抑自净土而来乎?不然,从凡夫地,求自利尚不足,安能广行利他,护持正法,始终无缺者乎?予有感而来,略拾师之行事,以昭来世。其他具诸别传。乃为之铭曰:
三毒焰炽,五热周章,孰能药石,顿使清凉?
欲海横流,波浪滔天,谁能济度,驾大法船?
惟我大师,实乘愿力,放身其中,随宜调适。
早断爱根,如狮脱索,才出尘劳,便露头角。
开净土门,张法界网,捞漉三根,其赴如响。
以金刚鎞,刮翳眼膜,根本不生,枝叶自落。
大冶红炉,慈悲忍力,入此陶镕,痴狂顿息。
毛孔光明,通身手眼,从无用中,法轮常转。
若非付嘱,定是地涌,岂属寻常,具大勇猛?
师从空来,亦从空去,虽善藏身,欲隐弥露。
钟鼓交参,云霞绮互,塔影高标,法身常住。
时万历四十五年二月望日,前海印沙门德清和南谨撰。
(1) 邑庠:明清时县学的别称,经考试取中者称为生员、庠生,俗称秀才。
(2) 诸生:明清时指已入学的生员。
(3) 不售:科举考试未中。
(4) 祝发:剃度出家。
(5) 受具:受具足戒。
(6) 为母亲服丧三年尚未结束,故行脚时仍随身带着亡母的牌位。阕,丧事完毕。木主,亡亲的牌位。
(7) 竞发:竞相发掘。
(8) 兰若:阿兰若的简称,其义即空净闲静之处,是僧人所住的地方。
(9) 丛林:指僧众聚居的大寺院。
(10) 由此可知当时朝廷不允许正式传戒。第,但。
(11) 以前行脚时随身携带。向,从前。行脚,僧人为了寻师问道而广游四方。
(12) 禳(ráng):祈祷消灾。
(13) 布萨羯磨:僧团每半月举行全体集会,由精通戒律的比丘说戒,犯戒者于众前忏悔,并接受僧团的审议、处置。
(14) 佛在世时,有恶比丘六人结党,毁犯律仪,称为六群比丘,佛制戒律多是因彼而起。祇桓,祇树给孤独园。
(15) 唐代百丈山怀海禅师,糅合大、小乘戒律,始创丛林仪规,世称百丈清规。
(16) 充牣(rèn):充满。
(17) 下车:指官员到任。
(18) 前知:提前预知。
(19) 化主:专门负责向信众募化,以维持寺院日常所需的僧职。
(20) 丁艰:为父母服丧。
(21) 宋代寂音尊者,字觉范,著述极丰,有《林间录》、《禅林僧宝传》等。班,指《汉书》作者班固。马,指《史记》作者司马迁。
(22) 中元:七月十五日。
(23) 悬记: 即预言。
(24) 指寺中执事依戒腊高低为次,轮值管理之职。
(25) 无与:没有包括在内。
(26) 私淑:对于自己所景仰而无缘及门求教的大德,私下以弟子的态度服膺其所教。
(27) 地涌之众:即地涌菩萨,见《法华经.从地涌出品》。